满篇似乎是细密的叙述,似乎充满了一些小小的不满,小小的责备,却又隐约透着那些不易察觉到的,细小的怀念。
“一到夏天,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,在床中间摆成一个‘大’字,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,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,又已经烤得那么热。推她呢,不动;叫她呢,也不闻。‘长妈妈生得那么胖,必须很怕热罢?晚上的睡相,怕不见得很好罢?……’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,以前这样地问过她。我也明白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。她不开口。但到夜里,我热得醒来的时候,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‘大’字,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。我想,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。”
一句“我实在不大佩服她”引出了长妈妈的琐碎与“不良”睡姿,长妈妈确乎是个乡野随便的妇人。“大”字的睡姿,心也是大大的。
长妈妈信神,重运气。在那个年代,冥冥中的神灵或许是唯一的一种安慰,一种寄托,一种庆幸。
“她常常对我讲‘长毛’。她之所谓‘长毛’者,不但洪秀全军,似乎连之后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,但除却革命党,因为那时还没有。她说得长毛十分可怕,他们的话就听不懂。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,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,我不是一个门房。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,说道:‘象你似的小孩子,长毛也要掳的,掳去做小长毛。还有好看的姑娘,也要掳。’‘那么,你是不要紧的。’我以为她必须最安全了,既不做门房,又不是小孩子,也生得不好看,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。‘那里的话?!’她严肃地说。‘我们就没有用处?我们也要被掳去。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,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;再要放,就炸了!’长妈妈就这样调侃似的叙说了那段纷乱的生活,一切的屈辱与恐惧。”
迅哥儿迷起了《山海经》,却求告无门,便告诉了长妈妈——“过了十多天,或者一个月罢,我还记得,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,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,一见面,就将一包书递给我,高兴地说道:‘哥儿,有画儿的‘三哼经’,我给你买来了!’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,全体都震悚起来;赶紧去接过来,打开纸包,是四本小小的书,略略一翻,人面的兽,九头的蛇……果然都在内。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,别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却能够做成功。她确有伟大的神力。谋害隐鼠的怨恨,从此完全消灭了。这四本书,乃是我最初得到,最为心爱的宝书。书的模样,到此刻还在眼前。但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,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。纸张很黄;图象也很坏,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,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。但那时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,看起来,确是人面的兽;九头的蛇;一脚的牛;袋子似的帝江;没有头而‘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’,还要‘执干戚而舞’的刑天。”
长妈妈竟这样细细记着一个孩子说的话,而且为他达成了小小的心愿。“伟大的神力”说到底,就是爱。
“我的保姆,长妈妈即阿长,辞了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。我最后不明白她的姓名,她的经历;仅明白有一个过继的儿子,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。”
其实从整篇细细地叙述中,我真的能够感受到迅哥儿对她的回忆就像翻开古老的相片,也许有些旧旧的,卷了边的记忆,也许会有些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,然而那相片上的记忆里的人不会走形,那是深深刻在脑海里的,不会被时光随意捏碎。他的叙述的口吻里是满满的,暖暖的,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么一点点的小小的依靠的味道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,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只是我的一相情愿的错觉。相信它不是。
但是我确定,《山海经》不仅仅是迅哥儿最为心爱的宝书,它就像一扇门打开在迅哥儿的眼前,里面是个完美又悲伤、充斥着幻想和现实的世界。而这世界的基石,就是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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